2021年冬天某个工作日的下午，我走在朵森格路上，为总部同事来拉萨出差勘查酒店，这条路上有最佳的的布宫观景角度。看完出来太阳快要下山，起风了有些冷，我拢了拢大衣的领子，不经意间看到旁边的平措康桑青年旅舍，想起一些遥远的记忆，于是拉开门走了进去。 

看起来平措青旅没什么太大变化，还是五层带天井的结构，前台永远是不知道来自哪个地方的义工，旁边墙上贴着很多拼车、求拼车、捡人或求被捡的字条。踏着楼梯一圈圈上到顶楼，疯人院还在，只是改成了青旅自己的员工宿舍，5238酒吧已经消失，曾经能看到布达拉宫的小平台也锁起来不让上了。2012年6月，我站在这里拍了一张很满意的布宫暮色，转过头撞进一个男生温柔的眼底，那一刻他的眼里有浩瀚宇宙，我是宇宙中唯一的星星。 

站在平措青旅楼顶往东能看到喜德林，这个寺庙是拉萨“四大林”之一，毁于上世纪中期，直到前几年仍是残垣断壁。我很喜欢这片废墟，经常爬上爬下，摔下来磕破了一次膝盖，在巷子里被流浪狗咬过。不知道什么时候喜德林已修葺一新，整齐的窗户，崭新的颜色，经幡依旧在阳光下翻飞，但没了以前废墟的沧桑味道，也就不怎么去了。 

平措楼顶的疯人院曾经鼎鼎大名，高低床上下铺，满屋涂鸦，住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人，算得上名副其实的“疯人院”。我去的时候疯人院已经满员，于是在美国留学的小胖把他的床位让给我，自己跑去和路上认识的妹子挤一张下铺，代价就是我每天买德克士的炸鸡贿赂他。我上铺住了一个骑机车的男孩，带着一只玩具小熊，他要是翻身吵到我就直接伸脚踹他的床板，终于也有了睡在我上铺的兄弟。 

2012年拉萨还没有肯德基，德克士占据了大昭寺广场入口最好的位置，直到2021年7月，拉萨才开出第一家麦当劳。必胜客倒是开了好几家，我最喜欢八廓街拐角的那家，每次来都坐靠窗的位置，有时吃主食，有时点一杯茶一块蛋糕，咬着吸管透过落地窗看外面来来往往的人。大多是本地藏民，藏袍或鲜艳或朴素，被大人牵着的小孩，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老妪，穿着暗红色袍子的僧侣，摇着转经筒顺时针一圈一圈。时有磕长头的人，身上披着麻布或编织袋，在人流中一次次俯身趴在地上，额头磕出鲜明的印记。夏天会多出很多好奇的游客，衣着和面容都很好辨认。穿着艳丽藏装、脸颊涂成高原红的女生在玛吉阿米楼下摆出各种造型，摄影师扛着长枪大炮，猫猫狗狗跑来跑去，这样的场景总是很迷人。 

在拉萨工作期间并不怎么去大昭寺，大概是觉得八廓街安检太烦人，便会庆幸上学那会儿八廓街还是可以无需安检随便进的，大昭寺门口艳遇墙也还在的。2010年夏天，我在拉萨过了整个暑假，住在仙足岛上的小客栈，喜欢长发的流浪歌手，每天睡到自然醒，穿着艳丽长裙出门，坐在栏杆上晃着腿咬着冰棍等公交车来，慢悠悠绕过太阳岛，经过布宫广场，在北京路跳下车，穿过弯弯曲曲的巷子，席地坐在艳遇墙下。 

艳遇墙下总是不缺人，去晚了甚至没位子，有辞职过来散心的上班族，也有我这样假期旅行的穷学生，天南海北，大家排排坐，总是有人买酥油茶、甜茶或者酒，大家也都不客气，彼此蹭着吃的喝的，聊着乱七八糟的天，看信徒不知疲倦地磕头，日子像拉萨的天空一样纯粹而悠长。 

那个男生下班后会跑到平措门口或者艳遇墙来找我，一脸无语地看我蹲在地上帮旁边的人摆摊卖东西，把我薅起来去吃炸鸡。我带他去爬山、逛寺庙、混各种酒吧，喝醉后手牵手一起躺在大昭寺门口的石板上，石板经过长年累月的摩挲，光滑而温暖，我们躺着看月亮，抱在一起亲吻，讨论这样是否会亵渎神明。 

再后来来拉萨的人已经不知道这里还曾经有过一堵艳遇墙了。 

如今平措据说蒸蒸日上，在青旅对面开了一家新的酒店，房间窗户正对布达拉宫，景致很好，价格当然也很昂贵。我从青旅楼顶下来，有些怅然若失，看着现在穿得人模人样的自己，大概很难再随时随地在街边墙角坐下了。还有那个温柔看我的男生，我像流星一样，耀眼而迅速地划过了他的夜空，消失在十年前的高原上。 

我推开平措的门，太阳已经下山，路灯亮起来，晚上有些冷，我裹紧衣服走在路上，这是我学生时代没有体验过的拉萨的冬天。 

2023.3.18 于成都